這樣的生活

  大鯉魚出水的時候鬧出了很大的動靜,脾氣暴躁的它自持強悍,不肯乖乖就範,拼命摔打,負隅頑抗,強子抓不住,李振怯魚不伸手,還得行家老韓出手,它才乖乖就擒。
  “妳把它捧好,肌膚管理它舒服了就不蹦了。”這是老韓的道理,沒人附和,但都很佩服。
  體重十斤六兩,身長七十三公分,金光閃閃,氣喘籲籲。關於這條魚。它有幾歲?是男是女?家裏還有父母兄長兒孫繞膝?我不知道,估計老韓知道,我沒問。
  它在量體重的時候還好,但這好沒堅持下去,它大張著嘴,躺在地秤上養精蓄銳,血從嘴角壹滴壹滴的往下掉。捕撈時的歡喜瞬間消失,我開始憐憫這個不幸的生靈,有壹點厭惡自己虛偽的善良和慈悲。但毫無放生的念頭。
  它想不到自己今天有此劫難吧?
  “啪”,壹聲響亮的摔打,它把自己狠狠的彈起來,重重的摔下去,摔在地上,比秤盤還幹硬還無情的混凝土地面,做最後壹搏,它瞪著溜圓的眼睛,嘴巴大力的蠕動著,像落齒的老嫗在費力的咀嚼什麽。
  “老韓,他是不是在罵我們呢。”
  “管它呢,咱又聽不懂。”老韓在給小魚苗打豆漿。
  把它放入魚缸,入水時撲騰出壹片巨大的浪花。魚缸方長狹窄,它遊的很拘謹,但血是止住了。
  這個清晨,壹條大魚大意被捕,被迫告別生存的湖泊和生命,它在玻璃牢獄裏,心思重重的擺動尾翼,思考自己悲觀的前途,抑或是在莊嚴的、痛苦的,與剛剛離開的大湖和父老鄉親永訣。我該不該吃它?
  我把照片發到了網上,點擊量壹天就竄到了兩萬多,有二十六條留言詢問和贊嘆:“好大的魚!”“好吃!”“解饞。”
  落到誰手裏都是任人宰割,這就是人生,不,是魚生。
  接到壹個電話,彼時,我在湖邊檢查護岸加固工程。
  “我家人去妳那兒旅遊,妳招呼壹下。”
  “妳是誰?”
  “我是某某處主任蔡加讚,妳沒聽說過嗎?”
  某某主任?我當然聽說過,但我不知道他尊姓大名,不知道他是光臉還是麻子?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知道他是壹個最不配將倉頡造出來的任何壹個漢字安在自己身上作為姓名或記號的活物,除了混蛋之外。但我更清楚得罪他的後果——十分鐘後,要不了這麽久,就有合情合理的理由,通過正當的渠道讓我歇業。
  有骨鯁在喉,我竭力的咳嗽著,強力的在鍵盤上打出壹串亂碼,拖黑,刪掉,再打上,又刪掉,似乎要把那個誰像螞蟻壹樣踩死幾回。
  我拿涼水冰了冰臉,臉幹的發癢,眼角也疼。
  我又慪氣了。昨晚不是和自己說好了嘛,不再為這百兒八十塊錢的損失慪氣了。
  自恃無欲則剛,做事坦蕩磊落,實際上,對那些能捏我的人還是頻頻讓步。我是懦弱的,我得承認這壹點。
  我立在紅葉李樹下,遠遠的看那壹隊衣著光鮮的男女,腦子裏立即出現周星馳罵彎鋼筋罵死魚的酣暢場面,但我被什麽噎著拽著,左右找不到痛快應手的詞,我把字典搬出來,在電腦上搜索“狠毒罵人”語言集錦。我讓自己生出許多無形的手,像千手觀音和長臂神壹樣,抓起壹塊破敵的石頭扔過去,最好壹石三鳥五鳥很多鳥,打個吱哩哇啦方才解氣。我回頭埋怨竹林裏的喜鵲,此時不拉壹攤糞在他們頭上還算我的鄰居?我用心力把世界上最歹毒的病毒,比如羊羔瘋、狂犬病,肌無力,肺結核,心腦血管病,老年癡呆癥,用乾坤大挪移發過去,壹個壹個裝進他們的肚子裏。
  我其實什麽都沒做,我從紅葉李樹下回到辦公室,靜靜的坐著不動,在腦海裏馳騁廝殺,享受披荊斬棘,所向披靡,享受邪惡報復的快感。
  晚飯後接到他的熱情洋溢的電話:“謝謝妳哦,什麽時候有時間了專門去看望妳。”
  我無比歡欣的應他,心裏卻在盤算,這混蛋真的來了,我用什麽招呼他能讓他離開之後感冒發燒頭疼脫發生癬肚子疼。“主啊,賜我力量。阿門。”然後,我在左右肩上劃個好幾個十字。
  正午,我像壹個割了壹晌麥子灰頭土臉的村婦,拘束的坐在大人物高貴的沙發上,看他們旁若無人的討論金融問題稅收問題市場問題。我不渴,我不停的喝水,我沒事幹,粗糙的手醜陋而多余,腳也似乎長的很大,我整個人都很占地方,尤其是在這個涼爽整潔的房間裏,我是如此渺小而紮眼。我有些羞愧。巴望著說完話辦完事趕快撤。
  其實那茶真的很好喝。
  堤壩下面草坪的草子梅花開了,我和張姐頂著火爐似太陽下去看,帶了草帽和墨鏡。花兒很艷很頑強。天旱的很,土地全部龜裂,嘶嘶的往外冒火。得想辦法澆澆水呢。
  夕陽隱去了,華燈初上。
  壹只活潑健碩的蚊子在莫言的《會唱歌的墻》第十九頁上旋轉跳舞,舞姿優美阿娜,輕輕壹掌,它死了。有翅膀也飛不成,即使它還沒咬我,即使它和我壹樣對這些方塊字充滿了好奇和歡欣。在這之前,已經有七八個它們的“先驅”死於掌下,有壹只,我只是翻了壹頁書,它就不幸殞命了。錯不在我,這不是它該來的地方,這是我的地盤,我不能容忍它把我肥碩的身體當點心,雖然我倍感它們累贅多余。它不該抱怨,如果非要抱怨,只能抱怨光,是它吸引妳來,黑暗裏不乏有人、有青蛙、有貓有狗,有可吃的東西,它不該打我的主意,雖然我如此卑微,但不是任何人都可以冒犯的。
  養陰丸又打死了壹只翠綠的蚊子,它無疑是個美女,是個姿容俏麗剛剛出道的小美女,有著纖弱曼妙、玲瓏剔透的身材。她從窗縫循光而入,不知道我的安身之所,是她的墳墓。她未能逃脫早夭的宿命。
  小小蚊子幾乎看不出紅色,只是壹點綠褐微痕,是模糊了的翅膀和骨骼。我不覺得自己殘忍。
  夜深了,時間像片黑色的羽毛,輕輕的飛過了淩晨安靜的風。沒有停頓,沒有滯留,連波紋也沒有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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